文 | 盛昊阳
熊谷守一是何许人也？
昭和天皇凝望一副名为「伸餅」的简笔画作良久，才悠悠转身，对身后侍立的众人问出一句：「这画是几岁小孩画的画？」
众人窃窃私语，却没有人上前报出画家的名姓。这句听上去仿佛在质疑一位成名画家画技的问句，对于本片的主角而言却不啻最高赞美。
81岁的山崎努饰演94岁的日本画家熊谷守一，出现在一座郁郁葱葱花草繁茂的夏日庭院中，昭和49年的夏天平静安乐，天气晴好，人生即将抵达终点的他正把脸贴近地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爬来爬去的蚂蚁，好似时光的流逝根本与己无关。
电影《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的主角是一对相伴50余年的老夫妻，但气氛并不显得暮气沉沉，反而有种早知天命的豁达幽默，开场时两人坐在传统矮脚桌前用饭，94岁的老人必须用钳子夹碎香肠，方便咀嚼，年轻将近20岁的妻子拿起手巾作势去挡飞溅的肉屑，结果他又接着夹碎一块白萝卜，还是溅了对面的妻子一头一脸。
导演冲田修一善于挖掘生活中野趣盎然的细节，一样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他的商业电影处女作《南极料理人》中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段落不是主角西村淳履行厨师职责，如何在冰天雪地的南极富士圆顶基地中也要换着花样烹饪料理，而是与日本小朋友视频连线和考察队队长半夜偷吃拉面。
《南极料理人》（2009）
《南极料理人》有八个性情各异、职责不同的壮年男人，《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格局更小，整部电影几乎全在一座小院内拍摄，除了这对言语不多，行动缓慢的老人，来来往往的邻人和访客也给电影增加了不少插曲。
并不是人人都能坚信，人生永远色彩斑斓、明丽生动。出生于明治13年，从地主家的儿子到擅长抽象风格的画家，历经风起云涌大起大落的战前战后年代，如今在东京丰岛区居住了40年的老宅中安然度日，沉迷观察袖珍庭院中草木虫鸟的熊谷守一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云上之人，他也曾面对过人生中最为艰难沉重的主题——在赤贫生活中接连失去三个子女，次子阳夭亡时仅仅4岁。
人到晚年，可能会经常长吁短叹「浮生长恨欢娱少」，但种种值得感怀伤情的对象，各色快乐悲伤的事情，在90多岁时回头望去，都显得淡漠如浮云，何况是在这种年纪，还要保持历久弥新的好奇心。
庭院内翠色欲流，正值初夏，而自己的生命已是隆冬岁末，熊谷穿上木屐，系好毛皮垫子，披上羽织，拄起拐杖在院内漫步，细细观察院中的一切生物、树叶、花草、蚂蚁、螳螂、蜜蜂、青蛙、苍蝇、金鱼……蹒跚的步伐可以让时间流淌得更慢，也能将30坪不到的庭院扩广到宇宙般博大。
熊谷不是性情孤僻不通人情的怪老头子，尽管他对东海道新干线早在10年前开通的事实一无所知，从长野县蓼科来求字的朝比奈已经可以当天来回，因为他的认知仍停留在前来东京要花几十小时的年代，便痛快应下对方的要求。
熊谷也不是一团和气的好好先生，一贯我行我素的他注视朝比奈带来的丝柏木招牌，屏息凝神，写下自己喜欢的三个字：「无一物」。冲田修一对熊谷守一晚年坚守家宅的故事进行了艺术加工，的确，熊谷本人说过自己30年不曾离开庭院的话语，实际上，他是在76岁那年因轻度中风，无法再长时间野外写生，干脆不再外出。
片中负责拍摄熊谷照片的摄影师藤田武带来一位年轻助手，近距离观摩画家的日常生活，助手初次见到或凝坐不动或能看出蚂蚁先迈开左边第二条腿的老者，也不禁感叹：「太厉害了」。
眼前之人到底是不可思议的天狗还是鹤骨松姿的仙人？在旁人看来，熊谷守一的奇特习性难免令人费解，他拒绝国家颁发的文化勋章，只因不想太多人打扰自己的宁静生活。
妻子秀子笑着挂断文部大臣打来的电话，恍若无事发生，继续吃着碗中的咖喱乌冬面，毕竟是磨合过几十年的夫妻，对彼此的理解和感情早已超越爱或恨的关系。
熊谷接过藤田拍摄的妻子照片，说：「像是鬼婆婆」，把照片凑到妻子脸庞比较，是两人之间有趣相处的一段缩影。
扮演秀子的树木希林已于9月去世，再看到片中两人默契十足的点点滴滴，本来就难免带有悼亡式的心情。活得太久是不是件好事呢？
熊谷守一足够长寿，长寿到外界已沧海桑田，在生命的最后三年还要接受艰难考验，但正如他所言，「待在这里就足够了，而且，如果我走了，又要让孩子他妈受累了，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经历过繁盛和凋敝，也知道人生不过如此，却能珍惜身边触手可及的一切，也许这就是生命总能让他感到喜悦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