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3日,广州。她是个心脏病人。数小时后,她就要被推进手术室接受心脏移植手术。

她已经很难自行站立,身体缩在蓝白条病号服中,像个稻草人。丈夫不停在跟她说着话。她很少睁眼。

手术前的每一天,丈夫都会开车去当地有名的寺庙为她祈福。他讲了很多话,告诉她手术这天是佛祖的生日,希望她能坚强,因为“任我多坚强都代替不了你,整个家庭很需要你”。

这些话仿佛投进深渊的小石子,没有声响。

她要被推进手术室了。病床在手术室门前停留。从门外到门内,是最后一道关卡。深渊传来回声,她说了四个字:“我会回来。”

她没有名字,年龄也不晓得,是丈夫眼中的妻子,是儿子的妈妈,是医生口中的“33号床病人”。

这是导演程工在自己第一部院线电影《生活万岁》中给观众的一个谜面,也是他在这部电影中亲手拍下的第一个故事。整个摄制团队都是纪录片出身,程工拍过《极地》,另一个导演任长箴拍过《舌尖上的中国1》。联合出品人张悦给《生活万岁》起了一个类型标签:非虚构电影。包括程工在内的摄制团队其实对这个名词“不太明白”,对他们而言,“这就是我们的纪录片变成了电影”。

在这部纪录片电影中,程工把镜头对准了15名普通人的生活:有抗战老兵,有带着女儿开出租的妈妈,有靠卖油墩子替儿子还债的上海老夫妇,有在拉萨拉人力车的河南老汉……

那些细碎的生活片段就是全部的谜面,不过这并不妨碍每个人找到所有的谜底。不给出所谓的“基本信息”,这是程工刻意为之,“不需要有姓名,因为灰尘本来就是没有名字的”。

60分以下的人生

从1995年开始,田有学和陈金凤已经一起度过了22个中秋节。

又是一年中秋,他们面对面坐着庆祝。桌上有一罐啤酒,白底蓝边的搪瓷缸里难得地装着鸭肉。陈金凤给自己夹了只鸭腿。田有学替她把酒杯满上。

“干杯!”两只酒杯在空中擦肩而过。试探了几下,“哐”,碰上了。

他们是一对在荆州街头卖唱的盲人夫妇。年少相识,半路夫妻。

这是《生活万岁》最后拍摄的故事。拍摄进入尾声,程工觉得“这片子缺少爱情”。他想要一段不一样的爱情,“如果相依相伴一辈子,却谁也没看过谁,那这个爱情还挺不一样的”。团队中有个制片,恰好在上学时就想过要拍摄这对夫妇。于是这次就顺理成章找上了他们。

夫妇俩外出卖唱的行当都装在一辆小车里。平时总是田有学走在前头拉,陈金凤扶着车跟在后面。他边走还要边交代陈金凤:“棍子拿在左手,不要拿在右手,注意旁边的车子。”回到家,田有学也是忙着张罗饭菜的那个。在他眼里,陈金凤就是个“孩子”,喜欢新钞票,害怕下雨天。拍摄期间,荆州天天下雨,田有学会从小车里摸出伞,撑好了递给陈金凤。

陈金凤有时会向田有学撒娇。啤酒下肚,她让田有学摸摸她的脸,看看她是不是漂亮的女孩子。田有学记得以前的陈金凤只有80斤,现在有130斤。他笑了笑,给了个机智的回答:“可以说是完全变了样。”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陈金凤劝田有学少喝点,田有学回道:“人生是短暂的,活到这个年龄算多活的,世界上有很多生物,有牛、有马,能够投胎成人,是为了享受人生的快乐。”

话说得潇洒,田有学还是忍不住担心,自己也许没有太多时间陪伴陈金凤了。但他还是许诺,“只要我在,不能让你自己到处摸去……我尽量照顾你”。对面的陈金凤无声流泪。

在摄像机后头的导演张祎那一刻也在哭。为了不影响录音,她只能使劲掐自己大腿,提醒自己不要哭出声。这是她在三四个月的拍摄过程中唯一一次失控。

即便在拍摄时哭了,张祎仍认为,“这不是一部煽情的片子,没有卖困境”。

在电影剪辑版完成后,任长箴曾给朋友们看过。电影结束时,一位刚从英国回来的朋友对她说:“看了这个片子,我很震撼,我发现我原来对生活一无所知。”另一个电视台的朋友说:“从上学到工作我们都是85分以上的好学生,在我看来,60分以下的人生都是失败的,不值一提的,今天这个片子让我看到了60分以下的人生的精彩。”

张悦觉得,这部电影没有在拍惨,拍的只是真实生活。在点映场,他见到不少朋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在整部电影里,他们的生活底色是灰的,但他们活出了光的那一面。”

“普通人皮儿薄,一捅就破”

拍摄《生活万岁》是程工从10年前埋下的种子。

2008年,程工和任长箴一起给上海世博会拍摄电视纪录片。这是两人第一次合作。初次合作,彼此都有些水土不服。

任长箴曾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过那段经历。当时他们的任务也是要拍摄上海普通人的故事。她记得去某个居民区拜访调研时,她完全兴奋不起来,可程工却被打动了。在回去的路上,程工在面包车里把她一顿骂,“不懂生活,没有激情,不配做导演”。任长箴哭了。

那个片子后来也叫《生活万岁》。任长箴说:“那是一个给我启蒙的片子,启蒙一个专业院校里出来的高分学生,什么叫‘这就是生活’。”

10年后,程工又找到了任长箴,跟她说要拍《生活万岁》。此时的两人已经默契十足。“不需要交流就能知道彼此想要的东西”,程工说。他翻看和任长箴的聊天记录,时间停留在上个月。

程工在剪辑出第一版《生活万岁》时,就拿给了任长箴看。任长箴看完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原素材看,专门看那些没有被剪进去的人,“我觉得我只是用我的思维方式给他提供一个可能性或者是不可能性。我希望能让他看一下,这些人物能不能有空间给搁进去”。

在观看素材时,任长箴“整个过程都处于震撼中”。这种震撼,不是来自于人物,而是因为“他们居然拍到了这个”。让任长箴印象很深的是一个酒吧夜场舞者真真。

她每天晚上11点上班,早上三四点下班。她在酒吧夜场的漫天彩纸里跳舞,也常常一个人扎进飘着雨的凌晨。

真真的性格大大咧咧,有重庆女孩的泼辣,看起来没什么烦恼能在她那儿过夜。在拍摄期间,真真和自己的男朋友分手了。她一直把负能量掩饰得很好,直到和朋友吃宵夜时,才没忍住,崩溃痛哭。

半睁着哭肿的眼睛,她又给自己打气,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当朋友宽慰她时,她用力地重复:“我不信天!我不信天!我只信我自己!明天就好了,仅此而已,马上就好了。”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纪实案例,拿到了最鲜活的东西。”任长箴说道。她觉得,这是会让同行眼红的素材。欣赏的人会说导演水平高,嫉妒的人则会认为是导演太幸运。她却觉得,“这东西不是幸运,也不是牛逼,而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说明他对生活的捕捉和抽离很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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