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时局动荡,奇案冤情层出。其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且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莫过“四大奇案”。

其一杨月楼案,人性崩解不过寥寥数步。

其二杨乃武案,底层奇冤终侥幸得活。

其三太原奇案,重重巧合离奇难以置信。

而其四刺马案,位列四大奇案之首,其复杂纠葛下及草莽上达天听,便是我们今天要聊的话题。

清同治年间,时任两江总督的马新贻,阅兵结束返回途中,突遭刺客袭击。

原来,那刺客早已埋伏多时。众目睽睽之下,他手持利刃径直冲向马新贻,边口呼冤枉边刺中其左肋。

更令人惊异的是,那人行刺得手,非但未落荒而逃,反而坐地大喊“刺客是我张汶祥”,直到被兵勇按住。

两江总督竟轻易被刺,对方又有何深仇大怨。此事一发自然朝野震动,惊得慈禧太后连声嗟叹,“马新贻此事岂不甚奇?”

但在曾国藩与郑敦谨反复督审下,案犯供出证词却漏洞百出,最终只得不再追问,一杀了事。

如此怪诞之事,民间流言四起,或阴谋说或仇杀说,各煞有介事。不仅后有京剧小说演义,也曾多次搬上银幕。

而与半世纪前张彻导演的《刺马》对个体间恩怨情仇的重视不同。

陈可辛于2007年导演的《投名状》,则以更加赤裸与尖锐的角度,反思了所谓兄弟情深、家国大义等俗常情理。

这里提前打个预防针,本文所提内容,皆出自126分钟的完整版本

大陆上映110分钟版所删内容过多,严重影响电影观感与分析解读,其对人物形象的减损与主题的割裂,大幅拉低评分,令人不齿。

2007年,刚以一部《如果·爱》打入内地市场的陈可辛,陆陆续续拿了不下三十个奖项。而就在人们把他定型为专拍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导演之时,《投名状》横空出世。

刘德华、金城武、李连杰,放在如今也是一等一的重量级。

内地票房过两亿,八项金像奖,三项金马奖。如此傲人成绩不仅应和他对内地票房潜力的真知灼见,也彻底颠覆了往日里观众对古战片的一般印象。

走在暴力美学反面的陈可辛,不仅意在触碰某些少有人及且更为幽深的人性,也挑战与拷问了所谓兄弟情义等传统价值的表象。

投名状一词,源起于《水浒传》中林冲上山,白衣秀士王伦给他立的条件——以他人之命,换得兄弟之义。

这种用以约束他人行为的方式,骨子里实是或大或小的利益团体,用以维护自身稳定的一种方式。

而电影中,投名状先是作为联络兄弟三人的情感链条,又成为最后矛盾势不可解而自相残杀的死结,着实有些讽刺味道。

开场一段字幕,带出故事背景——太平天国运动末期,生灵涂炭,时局混乱不堪,这场中国历史上最为残酷血腥的战争,也催化出最为极端的人伦乱局。

如此以血酬血的年代。庞青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清军将领,原打算一死了之,但一位妇人的善意与一夜温存,又使他重燃活下去的愿望。

打算就此隐姓埋名的他,偶然结识了两位土匪头领,一为赵二虎,二为姜午阳

这两人,虽做些打家劫舍的买卖,但也不算穷凶极恶。抢下粮来,大半分给穷苦百姓,虽是土匪,也有点劫富济贫的侠义。

赵二虎为人光明磊落,重情重义的他,对女人对兄弟都是两肋插刀。

而姜午阳打小就跟了自己的二虎哥,虽然身手差点,但头脑灵光的他也算有勇有谋。

步子迈太大,总要扯着胯。一次对太平军抢劫中,庞青云为赵二虎挡下飞来冷枪,令其顿生崇拜之情。

但战后却被清军横插一杠,不仅粮草都被抢去,自己村寨也遭了殃。

事到如此,三人只得另谋生路,他们堆土为炉插草为香,结为异姓兄弟。在庞青云力劝之下,准备投靠清军,做一番事业。

原本作为大头领的赵二虎,也感念庞青云义勇双全,抱着拼一拼的打算,把大哥之位拱手让予庞青云。

在此之前,得立下投名状。三人各杀一人为号,誓言同生死共存亡。

于是乎,他们领着手下剩余土匪,结成“山字营”为清廷奔走酣战。

这第一战,就是拿下舒城。

八百对五千,十日之内必须攻陷,这些先决条件还不算苛刻。

因为对方不仅人员充沛,拥地利之优,且装备精良,火枪大炮擦得锃亮。

可想而知这是怎样一番血战,但终归付出惨痛代价后,兄弟三人还是拿下了舒城,打了个漂亮的开头仗。

拿得首功一件的庞青云,自然更得朝廷重视。

但因某些更为阴险的政治考量,他们被派去围困苏州,直到熬得粮草枯竭,对方才答应开城投降。

出人意料的是,庞青云面对这四千名俘虏,并没打算手下留情。他与赵二虎大吵一架,誓要杀死对方劝降的太平军俘虏。

但在姜午阳苦劝之下,赵二虎最终还是妥协认命,并未带人离营叛逃。

此后大仗小仗,更捷报不断。最终拿下南京的庞青云,一路加官进爵,直捧得两江总督顶戴花翎。

但他仍然不忘曾经的政治理想,一心创出个无人挨饿受欺的太平盛世,但实现抱负的前提,就要扫清他政治生涯上的一切阻挡。

生性洒脱,重义重情的赵二虎,有军功得人心,但多次冲撞自己,且理念大相径庭,即使心中不忍,也必须着手翦除。

但庞青云还是太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自认为家国大义舍弃兄弟情义已是不得了的牺牲,但却没料到政治舞台更十倍之复杂幽暗

最终,姜午阳一心坚守的投名状,化作匕首贯穿了庞青云胸膛,而背后的冷枪,也终结了他一生追求的信念理想。

与之前常见的古装战争电影不同,《投名状》的影像美学,一反其他大陆导演所追求的华丽与浪漫。

色彩灰暗阴冷,光影忽明忽暗,没有丰富华丽的服装,也没有金戈铁马的排场。

大量烟尘四起,泥泞混乱的场景,还原了那段历史背景中的真实战争场面,也点出了战争作为绞肉机的本质,那里没有英雄主义存身的空间。

如攻占舒城这场戏,除却几场你来我往的追逐不谈,光看士兵时而面如死灰,时而血气上涌的狰狞,就能料想常年战乱对个体的摧残。

当然,这些大场面并非陈可辛所长,在拍摄期间,他与动作指导程小合作,一人负责把控大场面,一人则负责抓取细节。通力之下,这场不过10分钟的戏,拍了足足近一个月。


见微知著,也能用来形容作者对人物性格的洞察与理解。在攻占苏州前的这场戏里,我们也能见识到陈可辛的用心。

出身草莽的赵二虎,镜头中一举一动都极为不适,三言两语虽透出勇武,但也缺乏考量与策略,为他后来种种冲动之举埋下伏笔。

而画面中央的庞青云,将领出身多少懂得一些为官之道。何时开口,何时静听,说话字字切中要害。其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性格,此刻真正显现。

看似并不重要的姜午阳,虽然动作较二人更少,但重要性却也不低。他对庞青云言谈举止的反应,一面表现了他的崇拜之情,一面又为后来其心中的偶像形象崩塌做了铺垫。

“天大地大,兄弟最大”,是传统文化中时常重申的道德议题。

但在《投名状》中,陈可辛却对此表示了怀疑

我们当然可以对庞青云的背叛大加鞭挞,这种选择,为传统价值所不齿,更像一个复杂活人,能做出的正常选择

习惯了《英雄本色》等兄弟电影的观众,能够接受有着轻微瑕疵的英雄人物。只要足够热血,足够义气,没什么原则问题,就值得赞扬。

但陈可辛却对此表示怀疑,“三个主角在街上随便拉三个人就杀,死的全是无辜者。”这种将所谓情义凌驾在其他一切之上的做法,实为一个理性人应有的怀疑。

我们可以从三者的角色设置看出些许端倪。这兄弟三人,代表人性的三种复杂层次

大哥庞青云,三人之中最明白的人。从投军到攻城,入仕到拜官,一举一动都符合生存主义者定义。同时,他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家国大义与背信弃义的两面体。

二哥赵二虎,最能博得观众好感的血性汉子。他鲁莽无知,但重情守信,这样占据道德高地的人物,在片中看似作为庞青云的反面,但在乱世中能生存下来却全仰赖庞青云。

而三弟姜午阳,则更饶有趣味。他一面有着草莽英雄的豪情,一面又单纯天真。他更像是观众的化身,对两位大哥情感的此消彼长,也映射出剧情的起伏跌宕。

换而言之,《投名状》并未打算大张旗鼓批判某一类人。复杂人物自然生出复杂选择,这种复杂并没有天生的价值判断,也没法随便贴标签,也不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偶然产物,而只是对现实的冷静观察。

就像李连杰所说,“这个大哥,经历了从土匪到士兵再到大富大贵三个阶段,性格很多层。”

庞青云的一切行为,看似见利忘义,实则现实重压下一种理性的无奈。所以,陈可辛并未把重心放在渲染刺马案本身的悬疑性上,他直截了当给出对这段历史的结论,背后是对人情世故的清醒认识。

这一认识通过兄弟阋墙逐一呈现。庞青云、赵二虎、姜午阳,支撑三人关系的平衡点,正是所谓的“投名状”。

但这一契约,对一些人来说奉若真理,对一些人来说则如鲠在喉。

合情亦或合理?很多时候是鱼和熊掌的关系。

返回头看看真实的刺马案,庞青云的原型人物马新贻,无甚功绩却突蒙上恩,坐上大位,接连打击湘军势力。

而其死后,两江总督的位置,又落回了曾国藩手里。其中种种玄机,着实值得玩味。

所谓千古文人侠客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道德理想,在千年传承之下,难免过于不着边际。庞青云在片中所遭遇的道德困境,放在当下也有其现实意义。

复杂又焦虑的现代人,可能险恶可能善良,时而大度时而自私,相比赵二虎们,能随环境演进,不计成本追求目标的庞青云们,似乎更有可能翻出些水花。

但这点水花,也可能随时被更为复杂的某些东西,消弭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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